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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初見尋露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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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尋露初次相遇是在十四年前的秋天,那天是市裏的一所寄宿式初級中學的開學典禮。

那一年,我初三覆讀,她也一樣。

雖說是初次相見,但實在平淡地很,我和她對望一眼,便各自走開。

既沒有開場,更沒有對白,但是,這並不妨礙我深深記住了她。

因為她是一個接近完美的女孩——五官精致,青絲如瀑,氣質出眾,並且成績優秀。

在每個學校裏,都總有一兩個這樣的女孩。我們生下來只是為了適應這個地球圍著太陽轉的世界,而她們生下來,本身就是太陽。

如果非要說她不完美的地方,入學一個月內,我只隱約發現過一點,那便是——孤僻。

比如她人緣極好,對每個人都禮貌有加,幾乎沒有人不喜歡她。可是,她幾乎不同任何人一起吃飯,不同任何女孩一起上廁所,出去逛街或者買東西時,偶爾遇到,她也總是一個人。

這也是我最為費解的地方。

像她這樣的女孩,怎麽可能會交不到朋友。如果她願意的話,別管男朋友,還是女朋友,別管是裝三卡車,還是四卡車,根本毫無問題。

除非,是她自己不願意。

她就像蠶一樣,吐著孤獨的絲線,她作繭自縛,把自己困在中間。

而正是因為她的這點不完美,讓我對她,從記住,變成了喜歡。

盡管如此,我卻從未打算過向她告白,甚至連向她靠近的念頭,一次也沒動過。大概是因為我和她同是“孤獨”這條道路上的同行者,性格裏充滿著被動,鮮少能煥發出熱情。

然而,宿命,終歸是宿命,沒有人逃得開。

在一個落葉滿地的秋日,我們還是說了第一句話,共同做了第一件事,從那天開始,我和她命運的軌跡,被徹底地改變了。

·

那天,學校為了響應國家號召,預防青少年犯罪,在操場上召開了一次“別開生面”的少年犯審判大會。

會前,以班級為單位畫好了場地,每四個人一排,而與我比鄰而坐的那個人,正是尋露。

審判大會開始不久,一群年齡與我相仿,身材瘦弱的少年犯跪倒在主-席臺前,他們輪流發言,個個痛哭流涕,後悔不已。

我無所事事地坐在臺下,對臺上的“表演”毫無興趣,一心惦記著樓上課桌裏那本還未讀完的《神雕俠侶》。我不經意地側過臉,發現尋露正專心致志地聽著一個盜竊犯的發言。她的長發披散著,用一抹湖藍色的發夾固定在腦後,她的眼睛很亮,長睫毛有規律地撲閃著,整個人在陽光下有一種虛無的透明感,仿佛隔著空氣便能輕易地鉆入我的內心。

審判大會從下午一直開到黃昏才結束。在最後校長致了辭,少管所領導訓了話,少年犯像狗一樣被他們裝車拉走之後,我們才得以解散。

人群開始在日色薄暮的操場上四散逃離,有的人大步流星,有的人不慌不忙,我仍淪陷在她的側顏裏,呆呆地盯著她不放。

尋露搬起椅子,轉過身看了我一眼,表情裏流露出一絲疑惑,這疑惑又馬上被隨之而來的微笑所替代。

“你不回教室?”她開口問道。

我茫然無措的心終於被她的微笑帶回了現實中,表情尷尬地反問:“你怎麽不回?”

她回頭望了望異常擁擠的樓道,以及蜂擁在樓道口等著上樓的人群,沒有說話。

我忽然明白了安靜的女孩一般都是討厭擁擠的。

其實我也一樣,從不願和人搶什麽,所以搬起椅子往主-席臺走去,把椅子放在主-席臺附近的陰暗處。回過頭,發現尋露正搬著椅子緊跟在我身後,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,隨後從她懷中扯過椅子,同我的並排放在了一起。

她微微一笑:“你這人的想法真怪,這樣不怕椅子少了嗎?”

“椅子少不少,我不知道,但是等他們從樓上下來,我們肯定是沒飯吃了。”

說完我便轉過身,朝校門外走去,尋露好看的微笑多少讓我感到了一絲慌亂。

在走出主-席臺的陰影後,我轉過身,回頭看了一眼,她還立在剛才的陰影裏,一動不動。

“你沒事吧?”我又走了回去,站在她身前問。

她雙手緊握,沈默著,似乎正準備著宣布一個重大的秘密,最後她鼓起勇氣看著我說:“我沒帶錢,能先用你的嗎?”

我忍不住笑了起來,尋露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,我心想:

“這女孩真傻!好像無論什麽事情都是非比尋常的大事一般,都非要認認真真地盯著對方的眼睛,細細地講清楚不可。”

“當然,我請你好了。”我說。

·

在外面轉了一圈,尋露說她想吃煎餅果子,我買了兩個之後,又買了兩盒牛奶。

遞給她時,她出人意料地說:“我一盒不夠,能不能再買一盒?”

我皺了下眉,看了看她瘦削的體型,對這個要求感到難以理解,但很快又買了一盒遞到她手上。

回學校的路上,我大口吃著煎餅果子,她小口喝著牛奶,誰也沒有說話。話題肯定是有的,一個人開口,另一個人一定會有所回應,但奇怪的是,沒有人想開這個頭,也沒有人因此感到不安。

路程過半,我忽然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響,接著看到黑壓壓的人群從校門口蜂擁而出,他們如百米賽跑一般,探著頭,嘴裏發出莫名的“嗚嗚”聲,簡直如同《生化危機》中喪屍的原型一樣。我和尋露相視一笑,很有默契地讓到了一邊。

走到校門口處,我的煎餅果子和牛奶基本上已經全進了肚子裏,尋露手中的煎餅果子兀自未動,牛奶也僅喝了一點,捏在手裏,表情異常得小心翼翼。

“你先回去吧。”她忽然說道。

“你要去哪?”

“我們一起進去不太好……。”她清亮的眼睛在昏黃的路燈下閃著亮晶晶的光。

我無可奈何地點了下頭,便轉身往校內走去。在剛踏入校門的那一刻,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,發現尋露並沒有等在原地,而是轉過身,走進了對面一座老舊水塔的陰影裏。

·

那座水塔供應著整所學校的生活用水,和水塔緊挨著的還有一間同樣年代久遠的鍋爐房,負責供應開水。燒鍋爐需要大量的煤炭,同步產生的大量煤渣就被隨意鏟到了水塔旁邊,日久天長便形成了一座小型的“炭山”。尋露正是行走在水塔和“炭山”之間的縫隙裏,大半個身子已經消失在了黑暗中。

我的好奇心瞬間被勾了起來。

因為那地方我去過,裏面是個死胡同。現在鍋爐工也已經下班,裏面應該空無一人,尋露現在去那裏做什麽呢?

我對著水塔陰影處那團濃郁的黑暗凝視許久,最終決定一探究竟,向尋露背影消失的地方走去。

未完全燃盡的炭渣在我腳下劈啪作響,我往前走了十幾米,便繞到了水塔後面,隱約間看到穿著白裙子的尋露正蹲在地上凝視著什麽。

她大概也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聲響,突然站起來,在確認來的人是我後,又好像放下心來,在嘴邊豎起手指示意我不要說話。

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,發現她正蹲在一個廢棄的下水道旁,從下水道中傳出一陣“沙沙”的聲響。我走近一看,原來是一只白色母貓正在吃著煎餅果子,它懷裏簇擁著一群毛茸茸的小家夥,看起來像剛剛生產完不久的模樣。

那母貓突然擡起頭,警惕地看著我,眼睛在黑夜裏發著藍幽幽的光。

“喵嗚……”

她轉而望向尋露,柔柔地叫了一聲。聲音裏,似乎充滿著疑惑,在等待著尋露的解答。

“挺溫順的嘛!”我感嘆道,“一般的野貓看到生人都會躲起來。”

“不是溫順,她是沒有力氣逃跑。”尋露的語氣裏充滿著心疼,“她那麽瘦,還要養那麽多孩子。”

“這麽隱蔽的地方,你是怎麽發現的?”我有些好奇地問。

尋露沈默了一下,並沒有馬上回答,少頃之後,她莞爾一笑:

“其實不能算我發現的,是她帶我來的……”

“怎麽會?”我吃了一驚。

“前幾天,我出去買吃的東西,正好路過這裏,從我進校門的那一刻起,她就一直跟在我後面,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叫個不停。那叫聲,怎麽說呢?很難形容!焦急……無奈……反正讓人聽了,感覺很揪心。我就停了下來,餵她火腿腸,但她不吃,仍是朝著我叫,好像在求著我什麽事情一樣。後來,她開始顫顫巍巍地往回走,走兩步就回頭看著我叫兩聲,我當時感覺非常奇怪,好像她是在向我示意,讓我跟著她走。我這人也傻,真的就楞楞地跟在她後面到了這裏。當我看到這群小貓的時候,才忽然明白過來,她是想讓我救她的孩子。”尋露用微微發顫的聲音緩緩說道。

“真的是……萬物有靈且美!”我蹩腳地讚嘆道。

“其實,我剛剛騙了你,對不起……”

我沒說話,奇怪地望著她,不知道她說騙了我是什麽意思。

“我不是沒帶錢,是沒錢了。請假去寵物醫院給她做過一次檢查,每天還要買牛奶,貓糧和魚罐頭餵她,那些東西都是很貴的啊。”尋露蹲在地上,把下巴埋在膝蓋中表情酸楚地說。

我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痛。

“沒關系的,以後我們一起養。”在黑暗中,我表情堅定地說。

“可是,會用掉你很多錢……”

“沒關系,我可以少吃點。”我笑著說。

我忽然看到尋露也笑了起來。黑夜中,那笑容像一朵蓮花,纖塵不染。

·

從那天之後,尋露對我的態度似乎有了一點變化,但具體是什麽變化我也說不清楚。

每次我們一起餵完貓,都會蹲在地上說會話,但是具體說了什麽,直到現在也沒有一點鮮明的印象。

或許隨著時間的流逝,有些回憶真的會淡漠起來,這固然極端殘忍,但好在我還記得,同她說話的快樂。記得那快樂就好,具體談過些什麽,也便無關緊要了。

·

十一月的一個周六,是一月僅有一次的休息時間。就算是在課間,教室裏都彌漫著過節一樣的氣氛。

我正坐在後排座位上看一本對床間故事描寫得異常細致的武俠小說。在男女主人公正幹得熱火朝天的時候,不知是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,我條件反射般地把小說一下合上,擡頭一看,才發現尋露正輕盈地站在我的課桌旁邊。

我皺了下眉,努力平覆著受驚的心情,但腦海裏畢竟還殘留著香-艷的畫面,褲襠裏也正豎立著堅不可摧的“旗桿”,整個人看起來大概像嚇掉了魂的嫖-客一般。

尋露大概也猜透了小說的內容,一臉尷尬地盯著我看了幾眼,之後她拿出一本寫著我名字的數學作業丟給我,便轉身離開。

我焦躁地翻著作業,在中間發現了一張紙條,上面用鋼筆簡單地寫道:

“今天是我的生日,晚上我請你吃飯吧!”

我大口換了幾次氣,終於把“旗桿”平穩放倒,對那部小說也失去了閱讀的興趣,無聊地趴在午後的陽光下,等待著放學。

明明只有四十五分鐘的時間,卻感覺有一個世紀般漫長。

放學鈴聲終於響了起來,我從睡夢中迷迷糊糊地醒來,睜眼一看,剛才還滿滿當當的教室,在四五分鐘內就剩下我和尋露兩個人。

我忽然強烈地懷疑起來——為什麽好像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生存的意義,生活的目的,和要去的方向,唯獨我像一具與現實格格不入的“無主之軀”。

“在想什麽呢?那麽入神!”尋露把白色圍巾搭在肩上走過來問。

“沒什麽。”我搖著頭說。

“晚上想吃什麽?”

“都行,先去給你買件生日禮物吧,過生日連個禮物也不送你,怪寒磣的。”

尋露沒有回答,而是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,一直看了很久。

最後,她輕輕地點了點頭。

我猜:她應該是在分辨——我是真心想送她生日禮物,還是僅僅想跟她客套一下。

她還是那般對任何事情都異常認真,仿佛再小的承諾對她來講都是非比尋常的大事,但我就是喜歡她認真時傻傻的模樣。

“對什麽事,都極其認真,這算是優點嗎?”走出教室時,我忍不住想到。

圍著校外的精品店轉了一圈之後,最後尋露在街口的一家小店,看中了一款白色風車。

那風車造型簡潔,噴著白漆,看款式像是典型的荷蘭風車。雖然做工不算精美,但在當時,比起庸俗艷-麗的八音盒來,倒也算雅致了。

等我付了錢,兩個人一起走出精品店時,天空忽然飄起了雪。

那年的雪似乎是為了應景,故意早下了一個月。

·

我們兩個人站在精品店的木棚下看著晶瑩的雪花在眼前繽紛亂舞,一時間誰也沒有走出去的意思。

“是初雪吧?”她問。

“嗯。”

“好美……”她的聲音簡直如雪花一樣輕薄。

沈默了片刻之後,我問:

“你喜歡手工藝品?”

“嗯,不過只喜歡木頭的……”

“為什麽?”

“因為我覺得只有木頭的手工藝品是有生命的。會變色,會變形,會發黴,會損毀。木頭不像玻璃球或八音盒那樣,無論過多少年,都還和當初一樣。”

“不變,難道不好嗎?”我奇怪地問。

“這世上沒有永恒不變的東西。如果有,便是騙人的。”

“這理由倒是第一次聽說。”我感到有些好笑地看著她。

她卻只顧看著眼前的飛雪,語調輕柔卻固執地回答:

“不是理由,是事實。”

她抿緊了嘴唇,眼神裏夾雜著一股我看不懂的憂傷,她仿佛是在回答我,但又仿佛不是在回答我,而是在說給遠方的某個人聽一樣。

在我正思索著她話中意思的時候,她忽然從包裏取出一雙粉色手套來,遞給了我其中一只。

我本想拒絕,但看著她平靜的眼神,卻又鬼使神差地接過,套在手上。卻不禁想到在十一月,應該很少有女孩能從包裏掏出手套來。

“應該還沒到戴手套的季節吧?”

“因為我怕冷……”她仰起臉來微微一笑,腮邊現出一個淺淺的酒窩。

·

因為下雪的關系,我提議就在附近簡單吃一點算了,尋露似乎也沒有在雪中走太遠的打算,就在附近找了一家味道不錯的川菜館。

等菜的時間裏,大廳裏食客寥寥,音箱裏一直循環播放著信樂團的《海闊天空》,我和尋露隔著桌子望著對方,誰也沒有開口說話。

一直到菜上齊了之後,尋露才忽然問道:

“你平時喜歡聽歌嗎?”

“是指流行歌曲嗎?”

“不然呢?”

“比起流行,我更喜歡古典。”

“為什麽?”她表情驚訝地問。

“想聽真話?”

“當然。”

“簡單點說,我喜歡上古典音樂,是因為讀了《名人傳》,而讀《名人傳》的原因,則是因為想找到其中的’泡妞秘訣’。”

“什麽?”尋露睜大了眼睛,一臉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。

“我知道這很可笑,但事實就是這樣。我有一發小,長得黑,相貌也很平凡,但只要是他喜歡的女孩,沒有得不到的,所以我就問他:

‘談戀愛是不是有什麽’秘籍’之類的東西?’

‘秘籍是沒有,不過秘訣肯定是有的。’他很一本正經地說,‘讀了《名人傳》,你就明白了。’”

“所以你就讀了?”尋露一臉好笑地問。

“對,而且不止讀了一遍。”

“然後呢?”

“什麽也沒找到,只剩下一種想要上街買刀的強烈沖動。”

“不覺得荒謬?”

“現在想來肯定感覺荒謬之極,名著裏怎麽可能會介紹那種東西,但在當時有一個無論如何都想交往的女孩,所以就沒想那麽多。”

“那你後來問那個發小了嗎?這到底跟……有什麽關系啊?”尋露表情羞赧,大概覺得“泡妞秘訣”這幾個字屬於臟字,很難再次出口。

“我當然問了,他說:’你看沒看《名人傳》裏的《托爾斯泰傳》?

我當然說看了。

‘那關於日記的部分呢,看了嗎?’他又問。

我點頭,‘托爾斯泰說他身體裏住著三個魔鬼,第一個魔鬼是賭欲,非常容易戰勝;第二個魔鬼是肉-欲,極難戰勝;第三個魔鬼是虛榮心,完全不可能戰勝。

‘這就是秘訣!’他說。”

“完了?”尋露好奇地問。

“嗯,完了。《名人傳》的作用到這就完了,後來我問他:

‘托爾斯泰的日記到底跟’泡妞’有毛關系啊?’

他說:’托爾斯泰作為一個俄羅斯貴族,世界級文豪,有地位,有錢,有名聲,有一切,這樣的人克服了幾十年養成的賭欲,甚至最後克服了肉-欲,但是一直到死都沒有擺脫掉虛榮心,他不能,我們自然也不能,或者說沒有人能。’

我當時點了點頭,表示他說的很對,但還是覺得跟’泡妞’沒什麽關系。

他又說:’彼之□□,吾之蜜糖。既然這種人性的弱點沒有人能克服,也就是說只要好好地利用起來,所有的女孩都會向你敞開大門。’他說完屈膝把雙腿開合了幾次,做了一個很猥瑣的動作。

‘就是說要多送女孩禮物,多送花,多遞情書,怎麽寵著怎麽來唄?’我繼續向他請教。

誰知道他突然用一種充滿哀憐的眼光看著我,眼神中飽含著高端生物對低端生物的蔑視,就像看一個智障一樣,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。

‘你為什麽會這樣想?’他萬分奇怪地問。

‘不是說要好好地利用別人的虛榮心嗎?’

“嘖嘖嘖……你這個人,缺乏悟性……’他最後這麽總結道。”

我盡力模仿還原著當時的情境,尋露忍不住捂著嘴笑出聲來。

“最後他說:’你對虛榮心的理解過於淺薄,虛榮心難道就只是指鮮花,鉆石,衣服?指一切能用錢買的東西?可萬一你喜歡上一個比你有錢的女孩呢,或者說她屬於那種視金錢如糞土的類型呢,她的虛榮心在哪裏,你又怎麽樣才能打動她,這才是關鍵。’”

“這種對人性的揣摩,聽起來好可怕!”尋露感嘆道。

“我也是萬萬沒想到,他竟然會思考這種關於人的劣根性的問題,一直以來,在我眼裏,他不過是一個‘會行走的生-殖器’罷了。”

“真的沒有他追不到的女孩?”

“到目前為止……是的。他就像一只蜘蛛,猜透了每個獵物的必經之處,只需要把網織好,就絕不會走空。他給愛慕虛榮的女孩以金錢,給心靈脆弱的女孩以安全,給成績優秀的女孩以幽默,給家庭富裕的女孩以冒險。我甚至懷疑,他從不認真上課,每天只是忙著在課堂上制定戰略。”

“跟這樣的人是好朋友是什麽感覺?”尋露突然盯著我好奇地問。

“我們不是好朋友,是發小,從小一塊長大。因為沒法選擇,所以這個問題我幾乎沒想過。”

“那這跟你喜歡古典音樂有什麽關系啊?”尋露忽然回歸了正題,我也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。

“因為《名人傳》裏第一個就是《貝多芬傳》啊。”我解釋道,隨後追問了一句:“那你喜歡誰的歌?”

“王菲。”她的回答異常幹脆。

“果然,安靜的人,會喜歡安靜的歌手。”

夜色中,她的臉色微微一紅。

“嗳,林秋,能問你一件事?”

“嗯。”

“為什麽你從不主動跟同學打招呼?”

“因為……不信任。”我木著臉說,對這個話題充滿了抗拒。

“不信任什麽?不信任同學,還是不相信同學之間的感情?”

“我不信任的是人。”

我說完之後,又忍不住為自己語調中透露出的兇狠而後悔不已,擔心這兇狠,會讓她感到害怕。

我轉過頭,裝作毫不經意地看了她一眼。她正托著腮,目光灼灼地望著我,表情平靜,我才放下心來,決定好好地解釋一番。

“其實原來的我,跟現在性格完全不同。朋友很多,偏執又瘋狂,抽煙,喝酒,打群架,模仿《古惑仔》,還談過幾個女朋友,反正怎麽墮落怎麽來。後來,中考前,出了一次車禍。那車禍說大不大,因為只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便基本痊愈了;但說小也不小,因為不論如何都必須要在床上躺一個多月。”

說到這裏,尋露微微一笑,這多少讓我感覺輕松了一些。

“就在那一個多月的時間裏,我一直篤信著的某些東西在突然間斷裂了——就像被誰突然從鬧市硬生生地拽到了一個僻靜的角落,他還把一些我以前從未想過的,但又極端重要的東西,在黑暗中突然抽出,擺到我的面前,讓我不得不看。”

“比如什麽東西?”尋露的表情突然凝重起來。

“比如人的脆弱。當我躺在狹小的病床上,發現一輛小小的車,只要出現在合適的時間和地點,竟可以如此輕易地致人死命,我突然感到了害怕,發現生命原來就像玻璃一樣脆弱易碎。養病期間,我第一次寫了日記,第一句話就是——我們肆無忌憚地相愛,肆無忌憚地享受歡愉,肆無忌憚地對深不可測的明天說要永遠永遠在一起,仿佛那觸手可及的明天,可以由得了我們自己做主似的……”

“所以,對朋友很失望,有種被背叛的感覺?”

我沈悶地點了下頭,忽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。不確定對著這樣一個女孩說起這些事,是不是過於沈重了一些。

我擡起頭,看向窗外,雪還在靜悄悄地下著,尋露的臉正好映在玻璃窗上,我看到她正望著我,眉宇間凝結著動人的心疼。

·

“你原來的那些朋友,難道沒來看你嗎?”

“當然來了,而且不止一次。”

“那為什麽還那麽失望?”

“兩天後,他們是來了,拎著果籃,聲勢浩大,幾乎站滿了整個病房。該說的話,他們一個字也沒漏下,該有的表情,他們全掛在了臉上。可是不對啊!肯定有哪裏是不對的,但我當時想不明白。過了十分鐘,二十分鐘之後,他們終於覺得無話可說了,便嬉笑打鬧著離開了。他們走時,毫無留戀,出門時,甚至連頭也沒回一下,望著他們的背影,我還在心裏想著——到底是哪裏不對呢?直到黃昏時,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,看著窗外孤涼如血的夕陽,才忽然醒悟過來——原來,我的傷痛,沒人理解;我的孤獨,沒人在乎。”

“那你的女朋友呢,她沒來看你嗎?”尋露追問道。

“我出院後,她倒是來了。看著我滿頭的繃帶,哭得一塌糊塗。只是她好像來晚了,因為我無論如何都感動不起來,反而覺得那眼淚異常虛偽。”

“你這人不僅想法怪,甚至有些冷血無情。”她嘆了口氣,“十幾歲的女孩子,沒有誰的眼淚是虛偽的。”

“也許那個時候,我的腦子已經被車撞壞了吧,在某種程度上……”

“會想她?”

我搖了搖頭:“偶爾吧。也不是一次沒想過,只是平時很少想起罷了。”

“那就代表你已經忘記了。”

“可能是吧。”

“你們這些男孩,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忘記。”她似乎有些憤憤不平地說。

“可能吧!”我的回答,仍是似是而非。

其實我心裏明白——對有些事,我們並不是忘記了,而是面對避之不及的傷痛,提前學會了逃避。

·

吃過飯,走出川菜館,路面上已經有了些微的積雪,腳踩上去發出簌簌的響聲。尋露又把那只粉色手套遞給我,我戴上後忍不住問她:

“你平時好像也不太愛跟同學接觸啊?”

尋露咬了咬嘴唇,沒有吭聲,只是在雪中和我並肩走著。

一直走到學校門口的時候,她才開口說:

“中考前,我爸媽突然分開了。”

“所以,導致你中考發揮失常了?”我想起尋露平時考試時,那過於優異的似乎完全不用覆讀的成績,忽然間明白了原因。

“嗯。中考的時候,我也不知道自己腦子裏在想什麽,就是無法集中精神。從考場出來,我努力放空自己,什麽也不想,什麽也不看,只是走,不停地走,直到再也走不動為止。等我擡起頭看向四周,才發現已經從市中心一路走到了青年湖。後來,我爸帶著妹妹去了北京,我和我媽則被留在原地。我和你不同,我並不認為和同學建立友情是浪費時間,而是對這種聯系本身感到恐懼。害怕它在突然間會被誰毀掉,那還不如一開始幹脆就不要建立得好。”

尋露說這話時的表情我永遠都會記得,盡管她的長發遮住了一部分眼睛,但是我能感覺到她長發後面的眸子裏正閃動著充滿傷痛的眼淚,她的鼻尖微紅,在空氣中隨呼吸輕輕顫抖著,我第一次感覺到一個女孩竟然可以脆弱成一片雪、一粒塵,隨便用手輕輕一點,她便能馬上灰飛煙滅。

“對了,最近我爸經常給我打錢,以後我自己養 ‘雪珂’就行了。”

“ ‘雪珂 ’?你起的名字?”

“對啊,好聽嗎?”

“俗氣點,不過很貼切。”

“俗氣點,不過很貼切。”她鸚鵡學舌一樣地重覆道,“你這人說話真怪!那你願意叫她什麽?”

“‘藍眼小白龍’,怎麽樣?”我表情嚴肅地說。

尋露白了我一眼,隨後捂嘴笑了起來。

我把手套摘下還給她,她接過後仰起頭盯著我的臉,認真地看了片刻,隨後又忽然低下頭,望著自己的腳尖說:

“雖然你這人說話怪,想法也怪,但我就是喜歡同你說話。”

·

尋露生日之後,我和她的關系也並沒有發生多少變化。我們平時依舊互不理睬,即使見了面,互相連招呼也不打,就好像兩個演員在那天合作演了一出戲一樣。劇終了,也就落幕了。

·

日歷牌無聲翻過,聖誕節馬上就要到了,平安夜前夕又突然下了一場幾天都化不開的大雪,聖誕的味道就更濃了。

自從知道尋露喜歡手工藝品,我變得對這些東西格外留意起來。學校附近的精品店全部逛了個遍,也沒挑到滿意的聖誕禮物,所以每天放學後,我都會跑到市中心附近的精品店,繼續尋找禮物。

終於,我在一家小店找到了一個陶塑的擺件。一個身穿粉紅色長裙的女孩正蹲在地上餵著一只白色小貓,小貓正瞇著眼可愛地笑著。雖然材料不是木頭的,做工也有粗糙的地方,但幸好人物看起來靈動活潑,便馬上付錢買了下來。

店主似乎也清楚物品的用途,用好看的包裝紙裹住內盒,並在外面系上了一個粉色的絲帶,最後被我小心地接了過來。

“給女朋友的吧?”她表情暧昧地問。

“女朋友?”我吃了一驚,忍不住在心裏偷偷重覆著這個名詞。

對當時還不滿十六歲的我而言,這世上沒有比“女朋友”這三個字更心驚肉跳的字眼了。

·

平安夜當天下午,第二節課的課間時間,坐在門口的一個同學突然朝我大聲喊道:“林秋,有人找!”

我疑惑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,發現門口正立著一個我從未見過面的高個子女孩。我走了過去,她遞給我一張紙條後便匆匆離開。我奇怪地打開紙條看了一眼,上面的字體歪歪扭扭卻又異常熟悉。

尋露在這時朝我迎面走來,我攔住她問道:

“嗳,晚自習你能不能請個假……陪我出去一趟?”

她表情困惑地看了我一眼,隨後爽快地點了點頭。

·

放學鈴聲一響,我便把包好的禮物放進背包裏,等尋露離開十分鐘之後,才從教室走了出去。

走到水塔後面,發現尋露正在一片草地上逗貓玩,一隊小貓隨著她手指的晃動,正勻速地擺動著腦袋。

“Merry Christmas!”我打招呼道。

“Merry Christmas!”尋露說完從包裏拿出一條黑色圍巾繞在我的脖子上,簡單地打了個結。

圍巾非常厚實,只是圍在脖頸裏有一些刺痛的感覺。

“怎麽了,不舒服嗎?”尋露似乎從我微微變化的表情中,敏銳地捕捉到了一些我想極力掩蓋的事實。

她解下圍巾,系在自己脖頸裏試了一下,說:

“確實有些不舒服,算了!這件就不給你了,我去街上買一件差不多的送你吧。”

“這是你自己織的?”我驚訝地問。

“嗯,很醜吧?畢竟是第一次……”她紅著臉笑著說。

“非常好看,完全跟醜沾不上關系。”我細細地看著她手裏的圍巾說。

上面雖然沒有什麽花哨的圖案,但是總體上異常幹凈綿細,同她的性格一樣。

“我說最近你怎麽學習不太積極,每次都是上課前幾分鐘才來到教室,而且總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。”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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